只有充满着不安感时,人们才会重新重视作为精神武器的鲁迅作品;只有在一个反思和批判的火种渐趋消失的社会,人们才会感觉到鲁迅的弥足珍贵
《国际先驱导报》记者杨梅菊发自北京 “忘记我,管自己的生活。”鲁迅在临死前说。
这是他未曾实现的遗愿。
74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。编剧刘毅在微博(http://t.sina.com.cn)上一句并无实据的“鲁迅大撤退”,便引来网友、媒体、知识分子们沸反盈天的热论。关于鲁迅是否撤退,该不该撤退,为何撤退,各有声音。这一百家争鸣的盛况极易令人产生困惑:拥有如此强劲粉丝团的鲁迅,何谈式微?而所谓“去鲁迅化”,也怕是谎言,如此热闹的身后事,是鲁迅的幸运还是我们的悲哀?而表面的热闹,与骨子里对于鲁迅精神的摈弃,哪个看上去更像是这个时代的阴谋?
这一切,几乎是鲁迅在重演自己,这一切,都像是“为了忘却的纪念”——每一次试图告别,都最终成为与鲁迅的一次次重逢。动辄“去鲁”,却总是绕不开鲁迅,这几乎成为中国命运的荒诞轮回,而一旦理解这一充满宿命色彩的现实,我们便能懂得“中国之所以成为现在”的大半。
假新闻,真命题
继上一次“消失事件”后,整整一年,鲁迅近乎周期性地再次成为话题。
9月6日,编剧刘毅发帖称,“开学了,各地教材大换血”——他列举了20多篇“被踢出去”的课文,比如《孔雀东南飞》、《药》、《阿Q正传》、《记念刘和珍君》、《雷雨》、《背影》、《狼牙山五壮士》、《鲁提辖拳打镇关西》、《朱德的扁担》等。其中涉及鲁迅的作品多篇,因此称之为“鲁迅大撤退”。
一篇不足140字的微博,被无数人转发、评论、跟进,继而成为短时内最为网友和媒体关心的话题。
随后,教育部辟谣。各地教材编写人员喊冤——鲁迅作品并未全面撤退,顶多仅仅是篇幅的微调,或者某些篇章从必修课转入选修行列……
一条假新闻激起的轩然大波,理应在此时顺顺当当谢幕。但是,一个对于我们而言仍未解决的命题却依然存在——为什么总是鲁迅?为什么关于“鲁迅大撤退”的假新闻流传甚广,而澄清、辟谣的消息却乏人问津?是什么,令鲁迅一向渴望速朽却不得?又是什么,给了鲁迅一次次卷土重来的土壤?
走不远的鲁迅
这是一句牢骚引发的舆论地震——事件本身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悖论。
并非因为这则假消息比较刺激,才会引起网友盲目的转发,也不是因为舆论有选择性地短视,故意将这一事件炒作到高潮,更不是与因为人们对于教改的微词……公众与媒体无意识间的合谋,仅仅是因为,鲁迅的地位。而教材改革,不过是为鲁迅在舆论中的复活提供了借口。
而鲁迅复活的土壤,便是我们所日夜目睹的,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离奇的现实——只有充满着不安感时,人们才会重新重视作为精神武器的鲁迅作品。只有在一个反思和批判的火种渐趋消失的社会,人们才会感觉到鲁迅的弥足珍贵。
拜金主义的大潮以及突出的社会矛盾成为这个时代无法规避的症结,而鲁迅的“投枪和匕首”恰好能够超越于时代的限制,直接刺向社会的症结所在——于是,身为符号的鲁迅再次与这个时代达成和解,他以战士的名义,为人们抒发眼前不满提供出路。
而鲁迅的出现,岂止并非鲁迅本人的意愿,更属大多数人所不愿。
忘记鲁迅,要鲁迅“撤退”或是“删除”,其理由想来不外乎我们已经离开鲁迅所生活的时代大半个世纪了,何况鲁迅活着时就希望人们能过上“新生活”,我们为何就不能让鲁迅走远?但现在的情形是,我们已经离不开鲁迅,这不是个人意愿上的选择,而是时代和社会的选择——鲁迅不属某个固定的时代,他是超前的,是存在于近乎普世价值之中的形象。他的洞见、姿态和亲切,五千年来无出其右,又如何能将其“撤退”得了,“删除”得了?他的杂文,说的不仅是他所生活的时代,甚至也并不仅仅是我们所存在的“新时代”;他批判的“国民性”,不仅存于大半个世纪前的国民身上,今天的我们也并不见有什么改观。而关于社会的弊病、矛盾和疮痍,近一个世纪过去,非但不见改观,反而变本加厉……也许,这便是鲁迅存在的意义。
而说来可笑。今天的人们,正在抛弃鲁迅还是重新寻找鲁迅,都几乎成为一个扑朔迷离的迷局。当绍兴把“鲁迅品牌”炒得火热时,当知识分子呼吁破除“圣人迷信”时,当新一代声言“对鲁迅没好感”时,鲁迅的遗愿是否正在实现?
也许,从精神上,当代人早已不恋鲁迅遗风,然而在对于鲁迅这一品牌与形象上,人们的利用才刚刚开始。
永远不缺追随者
在文学性上,鲁迅的不朽不仅体现在其文章的犀利与批判,同样也在于字里行间透露的温情与柔软——因此,鲁迅是入木三分的《阿Q正传》,也是充满童趣的百草园,也是让人感慨万千的闰土……
而人们所记住的,却似乎永远是前者的鲁迅。
问青年们“鲁迅是谁?”他们会说“横眉冷对千夫指”;这是一个已经“阶级斗争化”了的鲁迅,一个除了“战士”以外就找不到词汇来说明的鲁迅。一位“80后”的读者说:我对鲁迅没有什么好感,如果不是因为教科书上有他的文章,我想我根本不会去读。
这确实是鲁迅在当今遇到的难题,他是一个在意愿上乐于亲近青年的人,现在却无法亲近青年人,既有鲁迅被神化后青年人对他的反感,也在于鲁迅作品中获取趣味的艰深。
曾有学者认为,20世纪是鲁迅的世纪,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。“崇胡贬鲁”大概算当今盛行的显学。今人要胡适,不要鲁迅,理由是,在文化性格上,胡适主张宽容忍让,鲁迅主张“一个也不宽恕”;在体制建设上,胡适参政议政,鲁迅蔑视政治;胡适因为提倡消极的自由而积极,鲁迅因为看破了人生的真相而消极……很显然,优游闲适、温和有礼的面目,更符合当下人们对于知识分子的定义。而当人们开始反思历史,鲁迅更不可避免地成了反思的对象:鲁迅“刻薄”、“鲁迅不是大师”、“鲁迅媚日”等论调一次次地挑起争论。而“影响青少年的作家排行榜”上,名列前三的分别是曾炜、郭妮、郭敬明,鲁迅排名仅列第七。
但是,你能说我们这个时代不需要鲁迅?有多少年轻人,将青年作家韩寒列为当代鲁迅,又有多少人,在李承鹏、陈丹青等当代公共知识分子的檄文后跟帖叫好?
也许,人们可以不需要鲁迅,但绝不能失去像鲁迅一样敢于开口说话的人。只是,这个时代,的确不需要一个被塑造为神的鲁迅,而恰好,鲁迅最不需要的,是追随者。
对背叛者的背叛
对这次课文调整,江苏教育出版社相关负责人给出的说辞颇值得玩味,“所选篇目不再以意识形态划分,而是让语文教材回归到语文、回归到人文。”
历史学者、公共时评家张鸣却认为:“其实,即使在今天,我们的语文课依然很讲政治,只是,我们有点受不了鲁迅的尖刻讽刺,不再喜欢阿Q式的国民性批判,也收起了拳打镇关西的血腥,但仍然要宣传我们的航天飞行,我们的收回香港。总之,文章的意义,特别是政治意义,还是要讲究的。”
“意识形态”是这则“语文新闻”中的一个关键词,很多时候,政治正确性压倒一切地成为衡量一篇文章的第一因素。当下的时代或许需要的是埋头赶路低头数钱的人,不需要的是《阿Q正传》和《药》所传递的“睁眼看世界”。
“文章是千古之事,不朽之事。语文课本,如果真的想教学生语文的话,首先应该考虑文章之美。”在张鸣看来,鲁迅被捧上了神坛,请进了课本,其原因在于政治,如今,他被拉下神坛,甚至踢出教材,同样是因为政治——进去出来都不干鲁迅的事,也不干语文的事。“多少年过去,我们的语文教学,还是期望通过语文课,给学生灌输更多的意义,给学生很多的教训,教他们要这样,要那样,有道德,有政治,生硬而蛮横。翻来覆去,就是不教学生学会自己的语文。语文课上,那点可怜的语文知识和阅读写作,永远都是边角料,语文,这个从来排在各科的老大,其实,真实的地位,永远都是政治的婢女,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丫鬟。”
事实上,无论是在文革中的被扶上神坛,还是在20世纪的中国了此痛苦余生,面对政治,鲁迅始终选择了独立姿态的“背叛”。如果按照鲁迅的标准,被遗忘与被摈弃都无所畏惧,但如果有任何企图将他作为政治的木偶与道具,鲁迅断然不干。他只是纯粹的批判者,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断威权,更不惮以最痛的鞭挞怒其百姓,他没有立场,只有对于不公的本能批判——那长长的,为他送行的队伍里,想来多半是鲁迅的敌人,即使是抬棺的青年里,也没有几个是合格的学生。
增田涉在《鲁迅印象》中曾说:“他的风貌变得非常险峻,神情是凛然的,尽管是非常战斗的却显得可怜”。事实上,越到晚年,鲁迅越发“可怜”——活在这样的地方,活在这样的时代,他大口喝酒,大口吐血。许广平说,鲁迅“成天靠着藤椅,不食不言。铁青的肉色,一动也不愿动,看了真叫人难受”。许寿裳也看见鲁迅“神色极惫,不愿动弹,两胫瘦得像败落的丝瓜”。
如果遵照清醒的痛苦与平凡的快乐之准则,鲁迅这一生岂止是可怜?他的温情和勇气早已在历史的风沙中渐渐瘦削下来,唯有横眉冷对的形象渐渐固化。鲁迅的伟大,连同他那不合时宜的种种,一并留存下来,而也正是此等形象的鲁迅,却注定在我们的生活中,在我们的命运中——一个无声的或者仅有窃窃私语的中国,对中国人来说,不是福;而假如有一天,年轻人要在课本以外寻找鲁迅,同样不是中国之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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