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September 8, 2010

最好的科幻

  宋明炜

  世界上不会有百分之百完美的科幻,就像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小说、诗、电影、职业、家庭、感情……百分之百的完 美,那是科幻的主题。

  但《盗梦空间》(Inception)为我们创造了百分之百完美的机遇。这部关于梦的电影的核心,是一个迷人 到恐怖程度的理念:设想我们在做梦的时候,对于时间的感受是否有些不对?梦里面无休无止的奔跑,置换到现实时空里,也 许不过是片刻。《盗梦空间》的叙述,是从梦到梦的连环结构,当你从一个梦中醒来,却发现自己醒在了另一个梦里,你甚至 可以在梦里再睡着,进入更深一层的梦,继而继续向更加幽暗的潜意识深谷里坠落,一层一层的梦,将时间扭曲——放大……

  也就是说,现实时空中的十五分钟,到了梦里会放大成十小时,而如果你在梦中做梦,这点时间会更拉长成一个星期 ,当你继续在第二个梦中沉入更深的梦,这梦境中诞生的一个星期就变成了五十年,而如果用这五十年的时间来再做一个更深 的梦,你在那个谷底里徘徊的时间就足够称得上永生了。

  《盗梦空间》创造了可以无限增长的梦中时间。盗梦人(theextractor)在筑梦人(thearchi tect)的协助下,设计出层层深入惟妙惟肖的梦境,他再带领技艺高超的帮手们,潜入时间可以不断延长的世界里。从悉 尼飞往洛杉矶的十小时,对于盗梦人的雇主来说,可用以扭转乾坤,制造最完美的商业机会;对于盗梦人自己来说,可以找到 改变人生的契机……

  对于导演克里斯托弗·诺兰来说,这十小时背后有着二十四年的梦想。他在十六岁那年构思出这个故事的萌芽,长大 后成为实验电影导演,继而加盟好莱坞,在梦工场不断“造梦”,最终拍出就商业片标准而言登峰造极的《蝙蝠侠前传2:黑 暗骑士》(TheDarkKnight)。但他所做这一切,却是为了能够有朝一日抵达那个最深的梦:《盗梦空间》—— 诺兰用二十四年的时间,为自己创造了百分之百完美的机遇,来拍出“最好的科幻”。

  什么是“最好的科幻”?

  技术和智力两方面都创造出可以令人过目(脑)不忘的novum(批评家和科幻作者DarkoSuvin发明的 拉丁术语,意指“新事物”),是“最基本的科幻”,或者科幻的最基本要素之一。假如这种创造过程可以无限拉长、无限延 伸……或者说在《盗梦空间》的叙述框架里,我们可以由梦到梦,将梦的时间无限放大,我们或许会抵达所有科幻作家都梦寐 以求的情景。

  二百年前,科幻文学的外祖母玛丽·雪莱写出所谓世界上第一部科幻传奇《弗兰肯斯坦》时,她的造物与世界同步。 一百五十年前,科幻文学的第一个乐观的父亲凡尔纳开始为科幻的想象加速,未来巴黎的火车飞驰在天空中。到了一百年前科 幻文学的第二个悲观的父亲威尔斯笔下,时间机器将故事投向无限黑暗的时间尽头。七十年前,阿西莫夫开始以二战之中人类 历史混乱的废墟为起点,面向未来,设计出一条精准明确的抛物线。四十年前,克拉克将时间拉回到百万年前,重新描述时间 延展的过程,却将我们与未知宇宙智慧相遇的时间定在2001年——从此以后,我们开始漂泊,一切熟悉的都烟消云散了, 我们开始明白,自己不过是他人的造物(或梦境),正在坠入无限旋转的宇宙意识。

  二百年的科幻历史,也许一直是在做一个《盗梦空间》那样的梦。累加的梦境,试图将所有的创造送入可以无穷扩张 的意识与潜意识连绵成的时间之中,所谓追忆逝水年华,科幻是“面向未来时间的考古学”。但与凡尔纳、威尔斯、阿西莫夫 、克拉克不同的是,诺兰已经与古典世界挥手告别了,他的目光从星空(世界)转向内心(自我),世界不过是片片碎块,用 来搭建梦境的材料。后现代的视野,泯灭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。迪卡普里奥扮演的盗梦人需要借助旋转的陀螺来判断是否身在 梦中。但致命的诱惑总是来自虚幻的美好——最完美的世界存在于想象中的蜃楼。盗梦人和他心爱的女人Mal在数层累积之 下的梦境中,搭建属于两个人的记忆时空。Mal和他手牵着手,走过记忆的桥梁、公寓、沙滩。Mal忘记真实和虚构的区 别,不愿再醒来。

  她遂留在变成永恒的梦境里,和梦中的他一起变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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